哑信（五）

柯君：

我今天看到一个人，仔细一看，竟发觉那人像你。但是他的头比你的略圆，头发比你的短—— 这是曾经参军的遗迹——眼神比你的更淡漠。他热爱他的工作，坐在那里，笑着同人讨论问题，一举一动都是对生活的自信，因为此外不相信有其他。他和旁边的人谈着，落地窗外正下着大雨，雨泼到玻璃幕墙上，一层逐着一层滑下来，玻璃幕墙像融化了的奶油蛋糕。住在奶油蛋糕里，他大概是幸福的。我看着他，却非常伤心：我忍不住把他当作你。我认识你，你却不认识我，我的回忆于你是一张废纸，你随时可以含笑撕掉，就如久别重逢的悲哀。

我近来可以说得到“幸福”，万事平安，但是我常常想到李义山的句子，“积骸成莽阵云深”。幸福的生活里白骨累累，鸦阵绕着晚霞飞，倦了落下来，掩翅立在谁的头盖骨上，这样的死不可惜，不知为什么，有时我却觉得比战争还恐怖。可是柯君，你不在我身边了！我面前只有陌生的人影，雾一般的笑。小时候看电视，主角失恋了，又遇上模样相同的人，想不到现实生活里可以有类似的情形。我不能同他热烈地说笑，他不是你。他有他可爱的工作，他的渺小的自信，他的一片天空，那天底下没有我。

我在蛙鸣的海洋里给你写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