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颂

读书写作，最好是子夜。子夜，魔鬼的时间，忧思巧思稠叠之时。子夜无光，于是人心亦无光；想幼时之艰辛，或者童年之幸福，于是怅惘；想明日之战斗，身体之衰残，于是骇怖。但是一切沉迷城市者，有闲者，白日浓妆作女吊者，渴求市井里的珠光。渴求如水蛭，紧紧吸在筋肉上，吸人之血，子夜亦不肯止。骇怖如大渊，此刻平静无波；行将溺毙而逃脱者，仍如履冰，深恐复堕于冷水，于是牢牢抓住被角，像抓住唯一的一根稻草，甘心继续做他的奴隶。一切理想，子夜尽为其蒙尘，不必对人耳语，而人已屈服。薄暮，大风雨交作，春如秋。子夜不借风雨，即夺世界之光华。唯有自认幸福者，子夜酣眠，不觉其害。而子夜无所愁，自知以其无穷之生命，终将捕获幸福之人。

我居子夜，亦不知几多年矣。茫茫夜色之中，夜笛不绝。奏夜笛者，高桥托起的地铁，秋柳上的寒风，满路铺开的车潮。地铁里年轻的上班族，并非不想蜗牛庐中的小床，然而子夜并一切缠住他，他只好迟迟在外，小腹已坦坦欲露，空有一脸累痕。在这时，他是听不见柳树上的秋风的，他却大概能看见满路的车灯。红黄两股耀眼的光波，在脚下汤汤流过。这一刻，他得了安慰似的，倦怠中有忧虑，忧虑中又有希望。在希望中，有朝一日，他自己必定也能陷身于浩瀚的光波中。于是子夜复笑，又将吞噬一切忧思巧思，天将明。

只剩了我，在夜的尾巴上，拾取残余的忧思巧思，歌颂这夜，一致先人之意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