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蚊声

倘若睡至梦醒时分，隐然有蚊声雷动，萦绕耳畔，怕是比夜半钟声还恐怖的存在吧？夜半钟声，视钟之华洋，在山寺，或在剧场，而绝少近在耳畔者。以其悠然远沸，与我不相涉，沸中有静，无论情仇客愁，皆可冷耳旁听，即不欲听，以被蒙头，一侧身而再至温柔乡亦无不可。惟蚊声不然。欲起则起，既起，恰似雪花情欲，纷然欲落。听者憎其起，亦恶其落，以手挥去，不逾时复来，不绝如缕，如此者再三，势不容置身事外。恶战过后，倘不能诛灭之，只能听之任之，期战于黎明。鬼哭如此，人当鸡皮遍体，何必戛戛然作异声？

北京之蚊甚大，体色枯黄，若陇头草籽，一旦饱饮热血，则由黄转黑，伏于雪白粉墙之上，分外煞眼。家乡亦多蚊，体小，质黑，白圈条条，如著号衣，虽嗜血，其声甚微。每夏归故园，与弟嬉游枣树荫下，辄有蚊自无人处来，僵卧腿上，不使人觉。迨母过，一望而惊喝，拊掌，遂灭。血光飞绽，吾与弟皆狂呼。母乃拭以香膏，然蒿炙之。夫蒿者，野草也，遍生河间，村人可采，吾与弟之所收也。吾与弟争执蒿，如舞龙蛇。红光隐隐，青烟粼粼，少焉而蚊绝迹矣。

北京之居皆高第也，所布皆华阁也。非蒿之可至者。于是有蚊香烟盘，有电蚊香液，有电蚊拍，有灭蚊灯。客居之地，夜至晓行，无物非赘，故罕有购灭蚊灯者。电蚊拍颇类纨扇，虽可舞之，特恨不能如隋宫后庭之舞，乘醉而达旦。惟蚊香液蚊香烟盘之属，可资一用。虽人亦惧其毒，不能终夜烧之，聊胜于无。乃锁窗闭户，布纸焚香，携友遨游。去时红梅一点，归来残雪满地。火花虽落，心花已开，以为蚊声皆去，长夜无愁也。

夜久而履声绝，彼童练琴声绝，邻妇之怨声绝。管道之落水声，铿铿然浸绝。地铁破空声绝，夜运鸣笛之声亦绝。惟城市之间，幽微之声如暮潮，居然不绝。人将入梦窝矣。忽闻吟声凄厉，隐然自无名处飞来：蚊再至矣。盖归时启门，蚊已尾入，蛰伏夜半，悄然出动，亦其性也。于是上下求索，险觅狂搜，墙角柜顶，床头桌下，寻了一圈，竟失其踪。再三盘桓，咒曰：“蚊血即我血，蚊死，虽以我血荐之，我无憾。”乃熄灯曝臂，诱敌深入而欲灭之云。转头望望窗外，哪里是夜半，天色曙矣。始叹今夜无母亲为我驱蚊。